叔本华对于泛神论的一点看法[1]

       当前在哲学教授们中间展开的有关有神论和泛神论的争执,如果可以用寓言和戏剧式的语言来描述的话,好比在米兰剧院的大厅里正在上演各种剧目时,发生在某两个人之间的一段对话。其中一位对话者斩钉截铁地说,应该去欣赏吉罗拉莫[2]的伟大不朽的木偶剧,他为表演者熟练驾驭木偶与出色演绎剧情的艺术所折服;但是另一位对话者却不赞同他的意见: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们应该去米兰歌剧院,在哪里表演者和他的观众一起互动,并且真正地深入到在场的观众之中,有时连编剧自己也会参与进来。

       看看哲学教授们如何把泛神论学说当成是一个禁果,与之暧昧不清却又没有勇气去追求她,也是一种很有趣的娱乐活动。我已经把他们的种种可笑行径在《论大学哲学》(第4卷,第229页)中淋漓尽致地描刻了出来;他们的拙计还会使我们想起《仲夏夜之梦》一剧中的韦伯·波顿[3]。啊!哲学教授,酸溜溜!这些人首先要照着政府里部长们吹起的笛声来起舞,在他们确实出色地完成了这项任务之后,又会被外头伺机的野生食人兽攻击,也就是遭受到真正的哲学家们的打击:若这些食人兽寻机逮着其中的一个,为了让自己的学说论点能愉悦看客,便有意把这位哲学教授当成是木偶剧中的丑角(Taschenpulcinello)特意向观众指出来。

       我反对泛神论的主要理由是,只不过是因为泛神论什么也没说。世界即神,并不意味着对世界的解释,充其量不过是用世界这个词语的另一个多余的同义词,继续丰富了我们的语言而已。无论你们说“世界即神”还是“世界即是世界”,最后都不过是要落回到同一点上。然而,要是人们还要把神看成是给予之物和必被解释之物,并以此把神说成是“神即世界”,那么或许在某种程度上用已知(notius)推出未知(ignotum)这个方法,是可以找到一个什么解释的:当然,充其量只是一个对词语的解释。但要是人们以实际给予之物,也就是以这世界为立足点,然后说“世界即是神”,那么人们会惊讶地发现,他等于什么都没说,或者说至少是用未知推未知(ignotum per ignotius)这个方法是无法解释的。

       其中的缘由便在于,泛神论是有神论的前提,是先于有神论出现的。因为只有当人们把神当成是已经先在的、熟悉了解的事物来看待之后,人们方才可以把神与世界合而为一。根本上就是要用一种优雅得体的方式,把神消灭掉。人不可能毫无约束与防制地把世界看成是必须被解释之物,但是却可以自由地将世界当成是被给予的:只是当刹那之后,人们怀揣着这被给予之物却不知何所往之时,世界才承担起其应有的角色来。此即是泛神论的起源。因为从发端之初处在无拘无束的状态下的人类,其中不会有任何人会突发奇想地认为,世界是为了一个神而存在的。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一位神存在,那么显然也是一位暴戾降灾的瘟神,他的乐趣除了降临于世,降临于此现实,于此饥贫交迫的现世之外,再无其他可言。为达此目的,而以千百万无数活生生惶恐不安受尽煎熬的生命为形式,所有这些生命虽都是短暂停留于世,却还要互相残杀对方以之为食,使生命没有底线毫无目的地忍受着无尽的灾祸、困苦与死亡的交织折磨。好比六百万黑奴,使之身躯每日平均要遭受六千万鞭笞之苦;又好比三百万忍饥挨饿愁眉不展的欧洲妇女,使之在潮湿发臭的贫民窟或是在暗淡绝望的工厂车间里,发出软弱无助的呻吟之声,如此等等。这一切似乎便是这位神的消遣娱乐!但是这样的一位神似乎本该不是这副模样的。[4]

       正因如此,当人们严肃地对待有神论而不再仅仅只是将其看成是伪装起来的否定行为,如上文所揭示的那样,那么从有神论向泛神论的所谓巨大进步,也就成了从不可证明与难以思考向全然荒谬的过渡过程。因为即使与神这个词语相关联的概念,也可能会变得模糊不清、摇摆不定与模棱两可,所以与神这个词语有关的两个谓语,即最高的权力与智慧的生物,居然还愿意置身于上文所描述出来的世界之中,不啻为一个荒唐至极的想法,因为我们在这世上的处境无需多言,是任何具有智慧的生物都不愿意置身于其中的,更不要说那拥有全知的生物了。泛神论是必然的乐观主义,并因而是错误的。但是有神论正相反,是完全不可求证的,人们很难去思考说,这个无穷尽的世界是某个人格化生物,即某个个体化生物的杰作;而且在此前提下,我们只能依靠动物性的本能窥视其间的原委。不过,有神论却并非是荒谬的。因为当一个全能从而全知的生物创造了这个苦难的世界,我们便不再追问一个为什么时,到总是还可以留有使人思考的余地,当人们把最高的善这一品格加在神的身上,神谕的不可探究便成了有神论的避难所,躲在该避难所里的某种神学理论,总能避开人们对其内容荒谬性的指责。但是在泛神论的设定之中,创造世界的神自己也被折磨着,神在这块小小的土地上每一秒钟都可能就此死去,而且还是出于自愿的结果:这简直荒唐。说这个世界与魔义同义或许还更正确一些。令人敬佩的《德意志神学》的作者其实便是这个意思,在其不朽著作的第93页,他写道(根据斯图加特1851年的重新修订版):

       所以说邪灵是与自然合而为一的,只要是自然不能逾越的地方,便也不能逾越邪恶的敌人。

       显然泛神论者们把轮回称作了神,而神秘主义者们把涅槃是一个相对的无(空)。——犹太教堂、教会和伊斯兰在真正和正确的意义使用了神(Gott)这一个名称。假如有神论者都在神的名义下理解了涅槃的真谛,我们也就不再想要与他们就名称再做什么争辩了。神秘主义者似乎就是如此来理解涅槃的真谛,我们也就不再想要与他们就名称再做什么争辩了。神秘主义者似乎就是如此来理解涅槃真谛的人。“如果某人已经正确地理解了某事,我们就无须再在表达形式上来为难他了。”[5](西塞罗《论至善与至恶》Ⅲ,16)

       如今的人们时常挂在嘴边的“世界即是目的本身”,其实并没有什么确定的内容,人们并不知道究竟是要用泛神论还是用纯粹的宿命论的假设,世界永远只能被解释成为实现某个更高的目标而需要的工具而已,所有“世界即是目的本身”任何时候都只会具有物理层面上的内涵,而不会有什么道德意义。但是,认为世界只有物理内涵而没有任何道德意义的想法,也是一个最无可救药的错误,源自精神的最大胆僭越。



注释:

[1]根据Arther Schopenhauer Samtliche Werke Band Ⅴ,Stuttgart,1986,S.119-122翻译,齐格飞译。

[2]米兰木偶剧院的指挥。——德文版注

[3]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德文版注

[4]无论是泛神论还是犹太人的神话,都未能将这个世界解释清楚,直到这世界自己呈现出自己——叔本华原注

[5]并未完全逐字逐句地引用西塞罗原话。——德文版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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